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师琰 伦敦报道 戴维斯（Ashley Davis）在沃里克公园大道站开着一间小小的咖啡店，上周持续三天的铁路罢工让车站几乎变成无人区，生意消失，他成了这场英国自1989年以来最大规模铁路罢工的附带受害者，有苦无处诉，只有动用不多的储蓄应对如期而至的租金等账单。

更令他惴惴不安的是，发起罢工的英国全国铁路、海事和运输工人工会（RMT）与13家铁路运营商之间的薪资谈判远未成功，已警告在7月下旬可能采取更多罢工行动。

根本问题在于高通胀正快速侵蚀人们的收入。5月份英国通胀率是9.1%，达到40年来最高，英格兰银行预计今年晚些时候通胀率将达两位数，薪资冲突几乎不可避免。而RMT就像在这个注定不平常的夏天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由它点燃的罢工潮正传播到航空、邮政、律师、消防、医护、教育等更多行业。

6月30日，英格兰银行行长贝利（Andrew Bailey）在葡萄牙召开的欧洲央行年度政策论坛上表示，随着油气价格暴涨，家庭账单飙升至新高点，英国人将遭受比其它主要经济体更严重的通货膨胀，且通胀将持续比此前预期更长时间。

“世界上最危险的人”

林奇（Mick Lynch）剃着光头，鹰鼻、横眉、冷目。在上周铁路罢工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型工会领袖一举成为英国全国焦点人物，那些与他展开电视交锋的名嘴与政客皆败下阵来。

RMT拥有包括从铁路警卫、信号员到餐饮人员、清洁工等工种的铁路工人，但不包括火车司机，参与上周罢工的有4万人。超过90%的工会成员以53%的投票率支持进一步罢工。

Network Rail估计，上周罢工日的火车乘客人数仅为正常水平的12%至18%，只有五分之一的英国铁路服务维持日常运行。

林奇领导的罢工虽然暂时还未转化为工会成员实实在在的收入增长，但在罢工舆论战中，占尽上风。尽管数百万铁路乘客无端受到这场劳资纠纷的袭击，林奇却因清楚地表达其工会成员的不满和采取行动的充分理由获得追捧与赞誉，公众对这位直言不讳的工会头领支持率飙升。

工党影子内阁部长查普曼夫人（Jenny Chapman）被派去电视台捍卫党魁斯塔莫（Keir Starmer）要求前座议员不得出面支持RMT罢工的指示，林奇毫不客气回怼她：“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暗讽其已忘记工人阶级之本。

前内阁部长、律师出身的保守党议员詹里克（Robert Jenrick）试图柔和地批评在新冠疫情后进行罢工时机不妥，说：“现在正是需要鼓励人们回来（乘坐火车）的时候，最糟糕的办法就是疏远他们，发动罢工，让他们生活更困难。”

的确，铁路旅行在疫情期间大幅下降，正努力恢复到以前水平。三年前通勤者占所有铁路旅行近一半，目前这一比例下降了10%，只占37%，而乘客整体减少了五分之一。

但林奇不为所动地反击称：“你能做的最糟糕的办法是坚持通过RPI（商品零售价格指数）敲诈通勤者来提高票价，但你不会给工人按RPI加薪。”

英国多年来一直拥有全欧洲最贵的火车票价。政府规定，火车票价每年都按RPI调整上涨幅度。今年涨幅尚不确定，5月的RPI是11.2%。

林奇还指出，保守党政府去年的补贴政策帮助火车运营商取得盈利，RMT正与之谈判的First Group和Go Ahead都受到私人股本收购，就因为“他们知道你将不断从公共钱包中抽取资金给私营运营商，就像你在教育、健康和护理行业做的一样”。

辩论不过林奇的对手忙不迭地改从别的角度发起攻击。Network Rail发言人指责林奇花在电视上的时间比在谈判桌上的时间还多；铁路公司老板也指责工会不该采取“先罢工，后谈判”的策略。

林奇被他周围的朋友戏称“那个胡德”，他在脸书上的头像也正是胡德——一个虚构的罪犯和恐怖分子，号称“世界上最危险的人”，这是20世纪60年代英国木偶电视连续剧《雷鸟队》及其改编作品中的大反派，拥有催眠和心灵感应能力，善于伪装。

现实中的林奇显然并未受困于与胡德外表的相似度，更认同自己是《雷鸟队》里反派所针对的英雄。他的爱尔兰父母亲于二战闪电战期间来到伦敦，在被炸毁的英国首都寻求谋生，林奇和他的五个兄弟姐妹都出生在只能使用公共厕所的出租房里。16岁他就离开学校成为电工，却因参与工会而被建筑公司秘密列入拒绝雇佣的黑名单，被迫转向铁路求职，在欧洲之星车队从事维护服务期间创立了RMT欧洲之星分部。

去年5月，林奇当选RMT秘书长时，就认为罢工可能难以避免。他当时对媒体宣称，新冠病毒是这个国家富人和有权势者的烟幕，以便尽可能降低人们的工资水平。

工会成员认为，在预计通货膨胀率即将达到11%的情况下，资方加薪3%的提议是“不可接受的”，加薪幅度根本无法抵御生活成本的上升。

RMT希望达成一项与通货膨胀同步的薪酬协议，并且保证没有强制性裁员。与20世纪70年代的罢工工人相比，RMT的愿望清单堪称温和，7.1%的薪酬增幅要求甚至还没与通涨率看齐。而在1972年那场著名的争议中，通货膨胀率约为7%，煤矿工人工会要求加薪25%。

可资方并不这么认为。负责与工会谈判的Network Rail区域董事总经理兼首席谈判代表Tim Shoveller说：“我们目前有一个总计3%加薪幅度的报价，我们热衷于改进这一点，这取决于可负担性。现在摆在桌面上的3%和7.1%之间的差额是每年6500万英镑。”

保守党政府也不愿看到RMT的愿望得到满足，那意味着更多公共部门和私营公司雇员会蠢蠢欲动，谋求更高幅度加薪。唐宁街似乎已经忘记了此前承诺的“高工资经济”，而是一再强调新立场，警告不要过度加薪，以避免工资-价格螺旋式上升，推高通胀。

“我们没有理由每年都变穷”

家住萨里郡艾普塞姆的项目经理约翰说，自己原则上不反对铁路罢工，但质疑上周罢工时机不当。他的女儿正经历中学毕业会考最后一周，却无法像平时一样搭火车通勤，为了赶上早9点的考试，他不得不在6点钟就叫醒孩子驱车赶往学校；而他自己则在一段通常约20分钟车程的上班路上因为拥堵花费超过两小时。

也有人全心全意支持罢工。在伦敦的铁路工人集会现场，经过的卡车和汽车按响喇叭致意，还有一些小型工会组织加入示威表达声援。国王十字车站的RMT纠察员们收到了各种各样表示心意的小礼物，多数是食物和水。一位女士送来自制的煎饼和糖果，大声说：“你们做得很好，这个国家需要有人表明立场。”

虽然只是4万个看似不起眼的服务性岗位，罢工造成的影响却是全国性的。 

在Savanta ComRes对2300多人的抽样调查中，58%的人认为罢工是合理的；18-34岁的年轻人（72%）和工党选民（79%）更有可能认为罢工合理。相对而言，55岁以上受访者中只有44%支持罢工，保守党选民支持罢工的只占38%。

6月21日、23日和25日的火车网络停摆预计会使英国酒店业损失超过5亿英镑收入。据英国酒店业战略事务总监Tony Sophoclides估计，仅伦敦因此造成的损失约达7000万英镑。“这真的不是我们目前需要的。”他说。

6月29日，拒绝与工会面对面的交通大臣夏普斯（Grant Shapps）再次开出“药方”，他宣称，通过使那些“过时”的工作做法现代化，铁路罢工其实可以“轻松解决”。火车运营商一直指责工会在阻碍世界最古老的铁路现代化的进程，进一步削弱了铁路的吸引力。

但RMT直斥交通大臣又在“胡说八道”。

RMT这么说也并非完全不敬，夏普斯此前为了证明RMT罢工是如何不合理，曾公开宣称铁路员工的年薪中位数是4万4000英镑，这个数字已经远远高于英国全部工作者去年平均工资中位数2万5971英镑。

RMT随即指出政府引用的数字不对，错误地包括了薪酬更高且属于不同工会的火车司机，而该工会有1万名成员属于薪资较低的清洁工，其成员工资中位数是3万3000英镑。

一位年逾50岁的资深信号员说，他和他的同事并不想罢工，也喜欢自己的工作，信号员的工资并不低，但“我们没有理由每年都变穷——尤其是现在通货膨胀正在严重影响我们的生活水平”。

“RMT成员正在为这个国家所有工人引领道路，他们厌倦了被大企业利润和政府政策削减的薪酬和工作条件，”林奇上周六在伦敦国王十字车站外的罢工集会现场说，“现在是时候站起来，为这场我们将获胜的争端中每一名铁路工人而战！”

他承认虽然工会接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支持电话，但在谈判中没能取得他所希望的进展，他称政府使谈判变得更糟，现在面临着旷日持久的谈判前景，要决定是否带领他的成员举行另一次全国性罢工。

由于法律要求工会必须提前两周通知任何罢工行动，这意味着至少接下来两周内不会有来自RMT的罢工。但这次铁路罢工引发的涟漪效应，才刚刚开始。

“不满之夏”：更多罢工正在路上

6月30日，Retail Economics和HyperJar的最新生活成本跟踪器发现，与2021年5月相比，英国平均家庭可自由支配收入下降了10.6%。而这场生活成本危机是全方位的，涵盖衣食住行，英国因为经济对外依存度高、民生产品需要大量进口，叠加英镑疲软、脱欧带来的贸易壁垒等影响，尤显困境。

尽管燃料批发价格已连续几周下跌，但最近一个月来英国汽油价格仍连创历史新高，至6月29日已达每升191.2便士，接近2英镑，更加剧了生活成本的挤压。一辆典型的55升家用车加油费从一年前的72英镑涨到105英镑。汽油零售商协会称，随着油价持续攀升，加油站报告的燃料盗窃案同比上升了61%。

生活成本前所未有的上涨，也逼迫消费者开始改变购物习惯，并改变生活方式——减少外出，减少娱乐。工资增长跟不上价格上涨的速度导致许多家庭陷入困境。在萨里郡，登记使用食品银行慈善机构的人同比增加了85%。

6月28至29日，伦敦南部的克罗伊登有轨电车司机对3%的薪酬涨幅不满举行集体罢工；同属Aslef工会的火车司机将于7月2日在大英吉利铁路服务举行罢工。代表运输和旅游业雇员的运输员工协会（TSSA）一系列罢工投票中的首个结果将于本周晚些时候公布。TSSA成员包括铁路控制员和经理层，他们在此前RMT罢工期间担任应急和后备人员。

刑事大律师也加入罢工阵营，本周开始为期四周的罢工行动。刑事律师协会（CBA）不满政府提供的法律援助费用多年未变，初级律师在执业头三年年薪仅1万2200英镑，称目前的系统根本不可持续，也无力处理皇家法院积压的5万8000起案件。

参与罢工的女律师约翰逊（Harriet Johnson）举例说她上周开车八小时去纽尔斯卡参加一个听证会，只拿到了60英镑，而自己花费的汽油钱就有100英镑。去年的独立审查建议法律援助费用提高15%，但政府要到2023年底才会实施。

希思罗机场的700名英国航空公司值机和地勤人员日前也投票决定今夏罢工。他们希望英航将疫情期间强行实施的10%减薪涨回来，英航以过去两年亏损40亿英镑为由提议发放10%工资的一次性奖金，但以罢工相要挟的地勤人员只想回到疫情爆发前的工资水平，拒绝东家蒙混过关。

消防员工会消防队联盟（FBU）也在收到2%工资增幅提议后警告罢工，称这意味着“进一步削减所有消防员的实际工资”，而自2009年以来，消防员的实际工资已减少12%。

皇家邮政工人已在投票决定是否罢工。通信工人工会（CWU）约11万5000名成员已收到选票，投票结果将于7月19日公布。CWU称2%的加薪幅度将是“大幅削减实际工资”。

英国最大的教师工会全国教育联盟（NEU）警告教育大臣扎哈维（Nadhim Zahawi），政府应该支持为教师提供“通胀+”加薪，否则在秋季将面临2011年以来最大规模的行业罢工。

NEU联合秘书长在给教育大臣的信中说，自他去年12月向独立的学校教师审查机构（STRB）提交薪酬建议以来，通货膨胀急剧上升，而自2010年以来，教师工资实际价值已下降五分之一。

“如果您未能采取足够行动，在秋季学期，我们将征求成员意见……强烈鼓励他们（对罢工）投赞成票。”信中写道。当前教师空缺率处于2010年以来最高水平。

对加薪幅度期望最高的是医生。在英国医学协会（BMA）年度会议上，代表们投票决定要求在五年内加薪30%。

医生们称，多年工资冻结和1%的上涨导致他们的实得工资价值自2008年以来下降了近三分之一。预计薪酬审查机构将建议NHS人员（不包括医生和牙医）今年的薪资涨幅在4%至5%之间，高于政府3%的建议，但距离医生们的期望却相当遥远。

BMA初级医生委员会联席主席哈雷特（Sarah Hallett）摆出数据说，2008-09年至2020-21年间，英格兰平均初级医生估计实得工资按实际价值计算下降了22.4%，随着通货膨胀持续上升，这些损失还在加速。

“初级医生今天的价值并不比13年前低四分之一。”她说。

BMA呼吁政府承诺在今年底前将工资完全恢复到相当于2008-09年经通胀调整的水平，如果该要求没得到满足，BMA将最迟在2023年初开始准备英格兰初级医生的罢工行动投票。

提出该动议的BMA执政委员会成员乐观地相信30%的加薪并非异想天开。两周前盖特威克机场工作人员赢得了21%的加薪，3月份克罗伊登医院的清洁工和搬运工赢得了24%的加薪。全世界都缺医生，幻想破灭的初级医生将完全离开，试问NHS全民免费医疗系统是否承受得了？

为了应对即将接踵而至的罢工行动，英国政府匆忙修改法律，允许公司雇用代理工作人员来取代劳资纠纷期间罢工的工作人员。但招聘和就业联合会（REC）首席执行官卡伯里（Neil Carberry) 指出，政府宣布的更改是在没有与各机构工作人员协商的情况下进行的，根本行不通，不是各机构想要的，也不会实现政府声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