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刚（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首席专家、主任）

近日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提出要“坚持内需主导，建设强大国内市场”，并将其确定为明年经济工作的首要重点任务。会议强调，要“引导金融机构加力支持扩大内需、科技创新、中小微企业等重点领域”。

在此背景下，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监管总局近日联合发布《关于加强商务和金融协同 更大力度提振消费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围绕商品消费、服务消费、新型消费、消费场景、消费帮扶等重点领域，提出三方面11条政策措施，推动地方商务主管部门与金融机构同向发力。这一系列举措表明，我国在推动消费恢复、释放内需潜力方面正进入更注重体系化、可持续的政策阶段。其中，金融支持消费不再只是“工具箱”里的单一手段，而是与供给体系、流通体系、消费环境治理相互配合的综合工程。

金融支持扩大消费：关键在更准、更稳、更可持续

在传统理解中，金融支持消费往往被简化为“降利率、增贷款”，似乎只要提高信贷投放、降低融资成本，就能迅速拉动消费增长。但从现实运行机制看，消费是千家万户的日常选择，既取决于当期可支配收入，也取决于未来预期；既受制于价格与利率，也受到供给质量、服务体验、渠道便利、售后保障等诸多因素影响。若仅从居民端“加杠杆”来刺激消费，不仅边际效应递减，还可能积累潜在风险。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引导金融机构加力支持扩大内需、科技创新、中小微企业等重点领域，释放出鲜明信号：政策思路并非短期、单一刺激，而是通过制度环境改善和供给侧结构优化，放大金融资源配置的效能，以更稳健、更可持续的方式激发消费潜能。这也解释了《通知》为何突出“深化商务和金融系统协作”，要求地方部门与金融机构“优势互补”，并强调结合实际细化金融支持举措，把政策红利真正转化为消费增长动力。

所谓协同，关键在于形成“懂产业—懂场景—懂风险”的闭环：商务部门更熟悉消费业态、商贸流通、场景改造、品牌培育与地方产业链条；金融部门更擅长风险定价、资金配置、产品设计与合规管理。二者协同后，金融资金才能更有效地投向那些真正能够改善消费体验、降低交易成本、提升供给质量与服务稳定性的环节，而不是简单通过消费信贷来“扩规模”。

把金融嵌入消费链条：给供给与场景融资

《通知》的核心导向，是推动金融更深度服务消费供给体系和流通体系，使“愿意消费、能够消费、方便消费”相互支撑、相互强化，其中有三条清晰的主线。

第一条主线：支持优质供给与服务消费扩容。当前消费升级的很多痛点来自于“缺少高质量供给、优质服务不稳定、体验不确定”。例如，服务业标准化程度仍待提升、存在同质化竞争，导致部分消费者在教育培训、健康养老、家政维修、文旅休闲等领域容易出现信息不对称与体验落差。此时如果金融仅对居民端发力，短期可能推高交易量，但风险也可能向家庭部门集中。

《通知》围绕商品消费、服务消费提出更大力度提振要求，客观上意味着金融支持要从“单一信贷供给”转向与消费供给升级“同频共振”。金融机构可以通过设备更新贷款、经营性贷款、供应链融资、订单融资、应收账款融资以及保险保障等综合工具，帮助企业提升供给质量与履约能力，把消费者“想买”转化为“买得到、买得好、买得放心”。

第二条主线：支持商贸流通与消费场景创新。消费既发生在线上，也发生在线下；既取决于产品与价格，也取决于支付、配送、安装、售后、退换货等全链路体验。很多时候，消费者“少消费、延迟消费”并不完全是因为需求不足，而是因为交易成本高、履约不确定、售后不稳定等等。商贸流通体系的效率与韧性，直接影响消费信心与消费频次。

商务与金融协同的优势，在于能够把金融工具嵌入商贸流通体系：一方面，通过结算便利化、供应链融资、票据与保理、仓单质押、物流金融等方式降低企业周转成本、稳定库存与供给；另一方面，通过信用增进、保险保障、支付风控、反欺诈与争议处置机制，为交易提供更可预期的“安全垫”。当企业履约能力更强、渠道服务更稳定，消费者对交易的信任就会增强，消费决策也会更果断、更频繁。

第三条主线：支持重点群体与重点领域的消费能力修复。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制定实施城乡居民增收计划”“提振消费专项行动”，并要求金融加力支持扩大内需。其政策含义在于：金融要更关注那些对就业、收入与公共服务改善具有乘数效应的领域，通过“稳经营—稳就业—稳收入—稳预期”，实现消费能力的系统修复。

一方面，金融支持中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与服务业稳经营、稳岗位，本质上是在“托底消费能力”。就业稳定、收入稳定，才会带来更强的消费预期与更高的消费意愿。另一方面，在与民生密切相关的消费领域，金融服务要更普惠、更合规、更可负担，通过合理额度、透明定价、适当性管理与风险提示，提升金融服务可获得性。对于县域、农村、外来务工人员、新市民等群体，更需要以“可获得、可负担、可持续”为原则，推动金融服务更大覆盖。

优化产品与机制：让消费金融回到“价值竞争”

《通知》要求抓好落地见效，并鼓励地方结合实际细化金融支持举措。能否真正起到“扩内需”的效果，关键取决于金融产品设计与运行机制是否能同时满足三项约束：覆盖面、成本与风险。只有在这三者之间取得平衡，金融支持消费才可能长期有效。

其一，提升覆盖面：从城市白领走向更广泛的人群。扩大内需，首先要扩大参与消费的“人群基数”和“消费半径”。这需要金融机构在合规前提下完善信用评价体系和服务触达能力，降低“看不懂、用不上、怕踩坑”的门槛，把金融服务嵌入更多真实消费场景。例如，通过与商贸平台、连锁门店、公共服务机构合作，提供更便捷的分期、支付、保险、延保、售后保障等综合服务；通过数据合规使用与联合建模提升风控能力，让信用服务覆盖更多“信用白户”与收入波动人群。

其二，降低综合成本：不仅是利率，更是总费用与体验成本。消费金融的“综合成本”不仅包括名义利率，还包括服务费、手续费、违约金、保险捆绑、提前还款限制等隐性成本，也包括办理复杂度、信息披露透明度、还款体验等“体验成本”。

因此，推动透明定价、减少不必要费用、优化分期与还款体验，不仅是消费者保护的要求，也是扩大有效消费的基础设施。金融机构应在定价机制上更强调长期客户价值与风险定价匹配，在产品设计上更强调简单清晰、可比较、可理解，在服务流程上更强调便捷与可追溯，避免“高营销费用—高综合费率—高投诉风险”的不良循环。

其三，做实风险管理：把风控前置到“场景、交易与商户”。消费金融风险可能并不只来自个人违约，也可能来自商户质量、交易真实性与售后纠纷。若商户经营不规范、交易虚假、售后争议频发，即便消费者主观违约意愿不强，金融机构也会面临欺诈损失、纠纷处理成本上升与声誉风险。

商务部门掌握更多行业、商户、交易与流通信息，金融部门掌握资金流、信用风险与反欺诈技术，两者协同能够在商户准入、交易核验、反欺诈识别、纠纷处置与消费者权益保护方面形成合力，从源头降低风险溢价，使金融支持消费更加可持续。《通知》强调协同配合、优势互补，其实就是在为这种“联合风控”创造条件：让金融真正围绕真实场景与真实交易服务消费，而非脱离实体与供给链条的粗放扩张。

政策协同：需与其他政策形成合力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宏观政策取向一致性，并把提振消费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金融支持消费要产生乘数效应，需与三类政策同向发力，形成“政策合力”。

一是与就业和增收政策同向。消费是收入的函数，也是预期的函数。金融支持中小微、服务业与个体工商户稳定经营现金流，进而稳住就业岗位与居民收入，本质上是在“托底消费能力”。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同时提出增收计划与金融加力支持扩大内需，意味着政策链条是清晰的：稳经营带来稳就业，稳就业带来稳收入，稳收入与稳预期共同带来稳消费、扩消费。

二是与供给侧提质同向。消费意愿往往与供给结构有关。金融若能更精准支持优质商品与服务供给扩容、标准体系建设、品牌与渠道升级，消费者会对未来供给与服务更有信心，从而形成“改善供给预期—修复消费信心—提升消费意愿”的正向循环。

三是与消费环境治理同向。会议提出“清理消费领域不合理限制措施”等，与金融支持形成互补：前者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后者降低资金性交易成本。只有当消费环境更透明、更公平、维权更顺畅、纠纷处置更高效，金融支持消费才能更顺畅地传导到真实需求端，把“想消费”转化为“敢消费、便消费、放心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