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季媛媛
头部跨国药企在2025年经历了天差地别的命运分化。
从财报数据中就可看出其中的端倪。根据财报显示,诺和诺德公布的2025年第三季度业绩报告显示,第三季度总营收749.76亿丹麦克朗(约112.76亿美元),同比增长11%;2025年前三季度总营收达2299.20亿丹麦克朗(约345.8亿美元),同比增长15%。司美格鲁肽系列产品持续领跑业绩,三大品牌销售额表现亮眼:Ozempic(降糖版):952.64亿丹麦克朗(约143.28亿美元),增长13%;Rybelsus(口服片剂):167.90亿丹麦克朗(约25.25亿美元),增长5%;Wegovy(减肥版):572.42亿丹麦克朗(约86.09亿美元),大幅增长54%。三大品牌销售额总计约1692.96亿丹麦克朗(约254.62亿美元),同比增长24%,贡献了公司大部分营收。其销售业绩现已高于替尔泊肽(248.37亿美元)与帕博利珠单抗(233.03亿美元)。
相比之下,尽管默沙东拥有“网红”产品PD - 1单抗K药(Keytruda,帕博利珠单抗)以及九价HPV疫苗,但其2025年前三个季度制药业务收入为432.99亿美元,其中中国区收入同比下滑68%,降至14.52亿美元。
受战略因素影响,跨国药企也在积极寻求解决办法,裁员、业务剥离成为它们主要考虑的方向。据Fierce Biotech最新数据,2025年第三季度全球生物制药领域发生62起裁员事件,前三个季度累计裁员达190起,已接近2024年全年192起的总量。其中,默沙东宣布启动一项“节省30亿美元成本”的全面削减计划;诺和诺德计划在全球范围内裁减约9000个岗位。
针对中国市场,诺华传出整体解散县域团队的消息,目前诺华业务已覆盖约1000个县域市场;百时美施贵宝(BMS)已签署协议出售其在华合资企业中美上海施贵宝制药(SASS)60%的股权。对于此次出售,BMS表示旨在“在全球网络内持续协调资源配置,以支持不断发展的业务需求”。
这场风暴并非局部性的微调,而是由行业巨头引领的整体性震荡。显然,2025年,跨国制药巨头们以截然不同的姿态,集体站在了战略重构的关键十字路口。

业绩分化
2025年全球制药巨头的季度业绩报告,呈现出一幅高度分化的景象。
凭借明星GLP - 1药物替尔泊肽的迅猛增长,礼来实现了一场令人惊叹的逆袭。礼来公布的2025年第三季度业绩显示,季度营收达176亿美元,上年同期为114.39亿美元,同比增长54%。前三季度总营收458.87亿美元,同比大幅飙升46%。替尔泊肽单款药物前三季度便创造了248.37亿美元的收入,占总营收的54%。
同样在代谢领域深入布局的诺和诺德,其中国市场收入也实现了8%的增长。财报显示,诺和诺德糖尿病和减肥药业务第三季度销售额为702.6亿丹麦克朗。其中,Ozempic销售额为307.4亿丹麦克朗;口服GLP - 1药物Rybelsus销售额为54.4亿丹麦克朗;Wegovy销售额为203.5亿丹麦克朗。“药王”司美格鲁肽前三季度销售额为1692.96亿丹麦克朗(254亿美元),成功超越了K药(233亿美元)和礼来的替尔泊肽(248亿美元)。
与上述两家公司的蓬勃发展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昔日的行业霸主们普遍陷入增长乏力或业绩倒退的困境。辉瑞成为跨国药企营收TOP10榜单中唯一营收和利润“双降”的企业。财报数据显示,辉瑞三季度总营收166.54亿美元,上年同期为177.02亿美元,同比下降6%。季度持续业务营业利润35.5亿美元,上年同期为44.81亿美元,同比下降21%。
曾经凭借新冠产品达到巅峰的辉瑞,如今正遭遇最为严峻的收入下滑。其新冠口服药Paxlovid在第三季度收入同比锐减55%,疫苗Comirnaty也下降了20%。
业绩分化的深层原因,也是源于一场席卷而来的“专利悬崖”海啸。交银国际的分析显示,未来3年,众多跨国药企面临专利悬崖的风险敞口(按收入计算)在20%以上,个别企业甚至高达70%。
艾伯维曾经的“药王”修美乐就是前车之鉴。该药自2023年失去关键专利保护后,销售额持续大幅下滑,2025年前三季度销售额仅为32.94亿美元,同比暴跌55.0%。
如今,同样的危机正在逼近更多巨头。百时美施贵宝被认为是面临风险最严峻的企业之一,其2025年第三季度收入为122亿美元,但百时美施贵宝面临着旗下多款重磅药物即将专利到期带来的重大挑战。分析师和投资者正密切关注“专利悬崖”,预计这将影响包括Opdivo和Eliquis在内的六款关键产品,致使其2025年收入的64%将受到专利到期和仿制药冲击的影响。对于这些重磅药物专利到期的忧虑,直接致使BMS股价在第三季度报告发布前下跌了30%。
作为全球最重要的医药市场之一,中国不再是跨国药企可以轻松躺赢的“黄金之地”。2025年前三季度,跨国药企在中国市场的业绩与发展策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明显分化。几家头部企业的中国市场排名在短短半年内就已生变。
“三季度数据看,跨国药企业绩呈明显分化:有的凭借创新药放量维持高增长,有的则因成熟品种受专利悬崖、国家集采、医保控费冲击而承压。这一分化背后,是政策环境与创新势力崛起共同驱动的结构性变化。”有券商医药行业分析师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对于跨国药企而言,过去依赖专利过期前的“高毛利窗口期”已难维系,必须在新药上市速度、差异化适应症布局以及与本土伙伴的合作深度上寻找突破口。
战略调整
业绩表现直接决定了跨国药企在华策略的进退取舍。
以诺华为代表的公司,依然选择深耕与加码。诺华国际业务部总裁、诺华全球执行委员会成员赫博瑞 (Patrick Horber)就明确表示:“我们欣喜地看到了中国市场的巨大变化,无论世界范围内发生什么,我们会持续在中国深耕,也会持续在中国投入。”
与诺华的进取姿态相反,部分跨国药企在华成熟资产的处置模式正在发生根本性变化。与以往将资产出售给同业药企不同,投资机构开始以“产业运营商”的姿态成为重要的接盘方。
眼下,国家集采与医保控费政策的常态化,持续挤压着专利过期或面临仿制药竞争的传统药品的利润空间。对于跨国药企而言,与其维持一个高成本、低利润的销售团队,不如将产品的销售权出售,实现“轻装上阵”,将资源集中于创新药的引进与市场拓展。
而手握大量资本、具备强大渠道资源与产业链整合能力的投资机构,正好看中了这些成熟产品在中国庞大基层市场的稳定现金流和品牌价值。这种“资本接盘药企资产”的新模式,正在重塑中国医药商业领域的格局。
摩根大通亚太区医疗健康投资银行主管、中国投资银行联席主管刘伯伟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跨国药企之所以因觉竞争激烈而出售业务,部分中国投资机构愿意接盘,其中存在成本方面的因素。例如,若一家外国企业在中国设立公司,可能会有大量外派人员,且决策主要由美国总部做出,相较中国企业而言,灵活性不足。投资机构洞察到这一点,收购外国企业在中国的业务,并优化其管理层。
“此后,在中国的决策可由自身人员自主决定,无需向外国总部申请审批等。多年前,这些外国企业进入中国市场时,在管理或技术方面具备一定竞争优势。然而,随着多年的发展,这种优势逐渐减弱,如今本地化运营反而更具竞争力。因此,企业自身的发展以及客观环境的变化,致使外国企业出售业务,本土投资人则选择接盘。”刘伯伟说。
面对业绩压力和未来挑战,跨国药企的全球战略重构在2025年全面加速,核心围绕 “瘦身”与“增肌” 两条主线展开。
“瘦身”方面,大规模裁员与业务剥离成为行业常态。据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不完全统计。截至2025年11月30日,全球已有186家医药企业披露了人员精简等调整计划。
这些裁员行动背后是明确的成本优化目标。默沙东期望通过一项全面削减计划,到2027年底前节省30亿美元成本;诺和诺德的全球裁员则旨在实现80亿丹麦克朗的年化成本节约。也有一些企业开始出售非核心或表现不佳的业务单元。例如,日本住友制药宣布出售其亚洲业务,以强化财务基础并聚焦北美核心市场。
“增肌”则体现在对前沿创新领域近乎疯狂的押注上。为应对迫在眉睫的专利危机,跨国药企不仅在通过收购寻找“下一个重磅炸弹”,也在全力开辟新的治疗战场。
例如,在火热的GLP-1赛道,辉瑞与诺和诺德为收购生物技术公司Metsera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百亿美元竞价大战,双方报价均达100亿美元,辉瑞更是靠加价最终竞得Metsera。这场争夺也凸显了传统巨头在面对颠覆性创新时的焦虑与迫切。
同时,以BMS、吉利德和强生为代表的公司,正持续加码细胞与基因治疗等尖端领域。例如,BMS在10月中旬宣布,15亿美元现金收购私营生物技术公司Orbital Therapeutics。通过此次收购,BMS可以获得Orbital的的领先RNA免疫疗法临床前候选药物OTX-201,这是一种靶向CD19的体内CAR-T (in vivo CAR-T)疗法,目前正在进行IND申报研究。
BMS此举,核心目标是强化其在下一代细胞治疗领域的战略布局,抢占技术迭代的关键赛道。
寻找新战场
对于跨国药企的未来,一条清晰的发展脉络已经显现:持续分化与聚焦创新将成为行业长期主题。
未来跨国药企的增长将高度依赖三大核心能力:快速迭代的创新能力、灵活应对新兴市场政策的本地化策略,以及对专利悬崖的长期管理能力。
可以预见,那些无法成功向创新驱动转型、产品管线青黄不接的企业,将面临持续的增长压力和进一步的整合。而像礼来、诺和诺德这样在颠覆性疗法上建立起护城河的企业,其领先优势可能会进一步扩大。
与此同时,中国市场的重要性不会减弱,但参与游戏的规则已经彻底改变。单纯依靠销售过专利期原研药的模式难以为继。未来的赢家,必然是那些能够将全球顶尖创新以更快速度引入中国。并能够灵活适应医保谈判、带量采购等本土政策,同时通过合作或投资深度融入中国生物医药创新生态的跨国企业。
有不具名跨国药企高管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中国创新药的黄金十年已经来临。自2010年前后兴起的海外科学家归国潮,为中国积累了能力与经验,如今在诸多热门领域,中国的研发产出速度已令不少跨国药企全球总部“不容忽视”。
创新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速度。“我们在全球范围内均有企业战略及业务拓展(BD)工作,覆盖从早期到后期的各个阶段。全球高管对中国近年创新速度的提升高度关注,他们留意到,过去中国医药市场规模位居全球第二,如今研发规模同样位列全球第二;从开展临床研究的速度与质量,以及早期研发的进展速度和成本来看,成本仅为全球平均水平的20%- 30%,所需时间仅为其他地区的一半,产出速度极快。”
从创新药赛道来看,跨国药企也需要进行项目选择,而眼下,跨国药企最关注的是“前沿机制、全新模式及新型治疗方案”,如新型模式(New module)、新型平台(New Platform),包括细胞治疗、基因治疗、多特异性抗体等“首创类”(First-in-class)项目。当然,对现有疗法有显著改善的“同类最优”(Best-in-class)项目也会考虑。
红杉中国合伙人杨云霞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指出,Biotech(生物科技)仍将是未来一段时间的主流医疗投资方向,尤其值得重点关注的是“第二代技术范式的迭代”,例如从单靶单毒素向双靶双毒素升级的ADC药物、从简单的双特异性抗体向更复杂的三特异性、多特异性抗体发展的抗体技术、从自体CAR-T到通用型CAR-T再到体内CAR-T不断迭代的CAR-T疗法等等。
在杨云霞看来,上述技术范式其实都是创新药研发“分子形态”的结构进化和延伸,而在这些新的分子形态中已上市的成熟产品数量仍相对有限,市场潜藏着大量未被满足的临床需求与未被挖掘的创新空间。这既为医疗投资赛道提供了丰富的投资主题,也有望催生更多量级的BD案例。
其实,对于中国的本土药企和创新生物科技公司而言,跨国巨头的战略重构既是挑战也是机遇。挑战在于,在创新药研发上的直接竞争将更加激烈。
机遇则在于,跨国药企为优化资产和聚焦核心而剥离的成熟产品、调整的业务板块,以及它们对早期创新项目日益增长的合作与收购需求,都将为本土企业提供更多元的发展与合作路径。
全球制药行业的版图,正在这场2025年开启的深度重构中,悄然重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