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女士新作《月上东山》，部头虽小，但主题丰富，涉及广州东山的当下生活与尘封往事。看似是异乡人在东山走街串巷，实则是她在寻访东山的文化和传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东山一域风云激荡，许多历史人物和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际会于此，季云陶醉其中，尚友前贤，自在其乐。作者的文字温婉而洋溢着不绝之澎湃热情，令人神往东山、心心念念；对一些重要主题，她点到即止，不作展开，令人意犹未尽。近来，我有机会实地走访东山，又辅读记录东山影像的画册——《珍藏东山》，总算是得窥东山一豹，对季云新作的精神与内涵亦有一些体会。

—、此心安处是吾乡

岭南地区一直是中国面向海洋、走向世界的南方门户，广州则是“海上丝绸之路”长盛不衰的东方大港，既是中国西行贸易航线的起点，又是从海上进入中国的门户。1757年，清廷将欧洲贸易限于广州，即所谓的“一口通商”，这种状况持续将近100年。广州不仅是对外贸易的门户，也是西学东渐及中学西传的主要门户。

东山地区本是农业区。19世纪末，西方教会开始在东山兴建教堂、学校和医院，吸引了华侨回乡置业，西式小洋楼平地而起，渐成气候。岭南地区人多地少，迫于生计，广东侨民下南洋、闯金山成为普遍现象。“转过几年富且厚，恁时置业起洋楼。”“爹爹去金山赚钱，赚得金银成万两，返来起屋兼买田。”广东华侨将中国人勤劳勇敢、吃苦耐劳的特点，发挥至东南亚大开发、美国西部大开发，是不少国家近现代化建设的中坚力量。他们出海谋生、发展，初心是回乡置业，东山当时能够形成如此大规模的住宅群，主要是华侨的回乡置业需求作用；亦有华侨商人觅得此置业需求，集中连片开发，促成了东山的规模。

东山是归乡华侨落叶归根、结庐居住的西式社区，禀赋需求的不同，决定东山洋楼在建筑风格上根本区别于上海外滩、天津、青岛或港澳的洋楼风格。东山洋楼大多采用清水红砖外墙，风格朴实无华，坚实大方，体现房主勤劳致富、朴素谦厚、务实而不事浮华、夸张或张扬的个性和风格。在本书中，作者肯定广州人一贯的务实作风、商业精神以及东山人对传统的坚定执着，她认为古色文雅的东山隐藏的市井气息是广州的“魂”，市井气息里飘荡的是亲民、包容的岭南风。

华侨不仅有桑梓情怀，还有拳拳爱国之心，振兴中华之志。他们是孙中山领导的反清革命的重要支持力量。东山区区一域，见证了近代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比如清末新政、预备立宪、黄花岗起义，个中缘由，皆是因为这些事件与华侨支持密不可分。东山，本是以归国华侨为主的民间居住社区，却成为近现代中国的政治与历史的重要“地标”；华侨一心安居乐业看似简单的诉求，终究要和国家民族兴亡拧在一起。

二、探旧域而彰新命

东山柏园是傅斯年先生向“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建言并受命创立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的独立所址，一进门，抬头可见史语所的核心道义——“此虽旧域，其命维新”。此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傅氏初创史语所，分设史科、汉语、文籍考订、民间文艺、汉字、考古、人类学及民物学、敦煌材料研究等八组。按照学科分类，史语所是以历史学、考古学和语言学为主的国家研究机构。

史语所的核心道义，可以这样理解，所谓“旧域”是就研究对象而言，所谓“维新”是就研究方法而言。傅氏延聘了当时一批著名学者，如陈寅恪、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李济、董作宾等，在研究方法上一方面继承了乾嘉学派治学精神，另一方面汲取了包括西方近代新史学、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在内的研究方法。傅氏的夙愿是赓续、守护并光大中国文化，立志为国家学术开出一条新路。直至今日，史语所关于自身的简介字数不多，但是清楚地记录着：“本所成立于1928年……10月22日迁入广州柏园，始有独立所址，后经议定，以此日为本所所庆纪念日。”史语所在历史、语言等许多领域都有卓著贡献，成立后的十余年间组织殷墟发掘十五次，取得世界瞩目的重大成果。

说起广州，因为是通商门户，人们容易联想到“开放”。史语所筹建在广州，恰恰是因为当时一大批研究中国文化的著名学者聚集在中山大学；东山的西式洋楼中，创立了守护中华文脉的研究机构，汇聚了一批中国文化最执着的守护者。

 三、革命者联合起来

1923年4月，中共中央机关从上海迁到广州，机关办事处设在新河浦路的春园。6月，中共三大在东山恤孤院路召开，这是陈独秀、李大钊和毛泽东同时聚首的盛会。

1923年8月，中共中央发表《中国共产党关于时局之主张》，呼吁“全中国国民革命者联合起来”，这是三大的核心精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国虽然自秦汉启就是大一统国家，但是地方势力割据一直是陈垢顽疾，可谓“千年难题”。近世以来，由于西方列强入侵和封建统治腐败，国家积贫积弱，统一无望，民不聊生。中共二大明确提出建立“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中共三大正式决定，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最终促成了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实现。国共第一次合作使暮气沉沉的中国国民党获得新生，大批充满纯粹革命精神的共产党员成为孙中山救活国民党所需要的“新的血液”，年轻的中国共产党却没有丧失组织的独立性，在合作中实现长足的发展。

孙中山为挽救“正在堕落中死亡”的国民党，在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宣言中，对三民主义作出了顺应时代潮流的新解释，确立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革命政策，旗帜鲜明地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第一次国共合作，推升了 1924年至1927年的国民革命高潮。正如毛泽东所述：“孙中山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还未能完成的革命事业，在仅仅两三年之内，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中华虽旧邦，其命维新！孙中山先生深知“革命尚未成功”，毛泽东经过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接触和分析，通过敌我之辨，决心做彻底的革命。周恩来担任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参与指挥第二次东征的惠州战役。他说：“孙总理之志愿，第一统一广东，第二统一中国，第三打倒帝国主义。”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后，有人选择依附外国势力，成为新的既得利益者；毛泽东和周恩来选择依靠工农，将革命进行到底！中共其时虽然弱小，但是敢与军阀和外国势力动真碰硬，敢于作彻底的斗争和革命。在东山，为了中国革命的前途命运，中共拿出最大的诚意，付出了最大努力，践行“全中国国民革命者联合起来”的主张和倡议，既坚持彻底原则又注意团结统战，这决定了中共可以解决中国历史的“千年难题”。

四、不辞长作东山人

东山历来共建洋楼1300余座，至今保留完好的仍有700余座。这些楼的主人初以外国人、宗教活动家、归国华侨为主，后因东山长期成为军政要地，逐渐汇入高级知识分子与军政要员，其中不少是中国近现代史中的名人。东山洋楼，见证百年的人事沧桑，它们满怀故事，却少有记录，也无法讲解、诉说。

东山作为居住社区，堪为中国近现代社区建设的模范和标杆。教育和医疗，实质是家庭最重要的需求。回顾东山的建设历史，学校和医院先行，吸引大批归乡华侨的家庭式居住需求，因为这些人群的聚集，东山逐渐成为军政要地和中国革命的“路标”，影响及于全国乃至当今。

作者有感《诗经·东山》中“我徂东山，慆慆不归”，但在此东山，她没有似箭之归心。作者离开原生地北漂，又短暂迁居广东，她最终决定在东山不做过客，不辞长作东山人。在东山短暂的伫足，候到的是她半生魂牵梦萦的乡愁，她最终选择在东山安置内心一直眷念的家。她在这里逛菜市场，学煲汤，叹早茶，按楼索骥，读书码字，不亦乐乎。

关于居住，中国人有类似“诗意栖居”的追求，庄子倾心于在“无何有之乡”“逍遥乎寝卧其下”。中国人也历来重视居住的邻里氛围。孔子讲“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阐明要与有仁德的人比邻而居。孟子论“居”颇多，他倡导“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又曾感叹“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孟子认为，居住何其重要，居住环境和内涵修养可以改变人的气质风貌。我想，季云选择做“东山人”，大概也有“里仁为美”和“养气移体”的考量。

《月上东山》是了解东山的一部不可多得的游记。在季云的解读里，东山生机盎然，充满生活乐趣，好吃的可以买菜做饭叹早茶，好喝的不管是茶还是咖啡都是学问多多，风雅的可以看戏逛展听讲座；不经意间，她已将人们代入中共三大与史语所的历史情境之中，让人在此中流连忘返。作者的沉浸体验告诉我们，只要在东山稍有逗留，就会找到自己心里的“东山”以及映射在东山里的自己。东山虽是旧域，其命维新！

（来源：南方日报 作者：梁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