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
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近年来维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光是2023年一年就产出了两部长片,无论是在纪录片《安塞姆·基弗:流年之声》,还是在剧情片《完美的日子》中,他依旧进行着自己擅长的深度人物刻画,用镜头事无巨细地追逐主人公的生活——在他看来,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和厕所清洁工并无太大的不同,在他们身上都有无数可以挖掘的有趣瞬间。
《完美的日子》的主人公平山是一名生活在东京的厕所清洁工。他的生活简单而富有规律,他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在惯常的场所小酌、泡汤,更重要的是,他一如既往地享受清洁工这份职业带来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价值。他总是情绪饱满地在老摇滚的歌声中,开车前往自己的工作地,一丝不苟地将公共厕所打扫得洁净如新。他认真与同事进行具有人情味的互动,醉心于午间太阳透过树叶投下的斑驳光影。他在睡前阅读福克纳,在黑白的梦境中遇见想象中的诗和远方。
平山的日子具有重复性,文德斯并不避讳这一点,但其表现方式并不令人感到无趣,反而让人在平静中品尝到甘甜。可口的午餐便当,游客的一声感谢,钟爱的老歌……生活中处处出现的小确幸,让平山几乎每日每刻都面带笑意,导演也尽其所能,保证观众像主人公一样接收到生活的温度。平山的日常也是碎片化的,至少在电影的故事主线中,他并没有如其他剧情片那样,正在经历一场情感危机,或者试图发掘自己过往的秘密。他只是静静地,甚至略带沉默地经营着此刻的生活。剧情其他配角的出现,丰满了他的日常版图,却丝毫没有动摇他静水流深的气场。
在影片中,作为导演的文德斯并不在意向观众展示平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关注的是对一种总体氛围和心态的刻画。影片以平山日常的一天开场,在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刷牙、浇花、买咖啡、开车,没有开口说一句台词,但举手投足间,我们已然能够感受到他对生活品质一丝不苟的追求,以及他在文学和音乐上不俗的品味。平山的职业属性与生活状态之间的巨大反差给观众带来震惊,我们甚至无从挪用过往观影经验来解读这个人物。谁能记得上一次在电影里看到如此精神富足的体力劳动者是什么时候。
值得讨论的是,作为德国导演的文德斯为何会将《完美的日子》设定在东京?抛开导演本人对日本文化的迷恋不说(导演是小津安二郎的忠实粉丝),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导演需要借助东方的“异域风情”使这个故事成立。就像亚洲导演常常将巴黎想象为所有浪漫情史的源头一样,欧洲创作者也将他们对诗意生活的想象投射到了东方。为此,《完美的日子》也招致了一些诟病,被指责远离现实。与这些批评相反,我更愿意将影片对底层的刻画理解为文德斯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他的镜头下,我们看不到肯·洛奇影片中,体力从业者的苦涩与泪水,看不到雅克·欧迪亚镜头下城郊移民绝望反击;和自己的欧洲同行们相比,文德斯对劳动者的关切在另一个维度展开——他选择赋予他们诗意与希望,在他们的日子里洒满阳光。